2月24日,八宝山,我们送别了萧乾先生。
萧乾先生走了。和他并无深交的我,却视他为挚爱的老师友一般深深怀念。我想,这是因为他那颗热忱待人的平常心和人格的魅力。
知道萧乾这名字,是远在1940年前后,重庆《大公报》上那一篇篇精采的英伦通讯,给一个中学生印象很深。想象中,这位有着一个好听的名字、写得一手漂亮文字的人,必是一位修长挺拔英俊潇洒的青年才子,在一个女孩心目中,多少带点偶像的意味。及至60年代初亲眼见到。才知他原是一位有着运动员一般体魄的黝黑壮汉。
那时,我社和同居一楼的人文社各自成立了编译机构,为的是收容那些已不适合当编辑但还能派上点用场的外文干部。我们翻译组仅4人,但人文社的编译室却是40多人的一支大军,集中了许多文化名人,其中就有萧乾。日复一日,只见他低着头不声不响进出那座大楼,昔日的辉煌荡然无存。
更贴近地看见他,是在“文革”期间。当造反派把两社大批“牛鬼蛇神”关进“牛棚”,勒令每天早晚两次列队“请罪”(革命群众“早请示晚汇报”的变种),我也有幸加入了这支队伍。在人文社的行列中,我看到了韦君宜、孟超、绿原等,自然也少不了萧乾。那时他想必已跨过了“文革”初期那个难迈的坎儿,神情自若中,微露讥诮,平静的脸色和动作,不再蒙着受难者的晦气。我感到,他已在精神上战胜了凌辱和摧残。
这20年,萧乾的名字像一朵迟开的奇花,在中国和世界文坛上突放异彩。压抑了几十年的才情,不可抑制地奔涌倾泻,凝成千古绝唱。这是萧老的幸事,更是中国文学的幸事。对我来说,最感念难忘的却是和他的两次短时的会晤。
1996年6月,我和老伴同干妹妹陈小滢(陈源、凌叔华的女儿,萧乾先生的老相识)去复兴路21楼看望萧老。86高龄的萧老已身患沉疔疴,我担心我们的造访会妨碍他的休养。但他和文洁若先生那热情又亲切随和的接待,立刻令我释念。萧家陈设简单甚至简陋,一眼望去尽是书,单是这些年出版的他的著作、文集、传记、评论等等,就摆满一大架,萧老夫妇顾不上收拾,任它们随意地横躺竖卧,倒比那精心布置码放态齐的更显得自然、家常,书和人浑然一体。我们像熟朋友一样东扯西拉。他给我们讲他的病情,带我们看他养在澡盆里的一只小龟,他的宠物,碰巧也是我所喜爱的动物。我正写一篇有关老一辈女作家袁昌英、苏雪林、凌叔华的回忆文《让庐旧事》,问他投给哪家刊物好,他力劝我给《新文学史料》,说其他刊物看过就放一边,《史料》读者面虽窄,却是要作为史料永久保存的。他当即找出纸笔,为我写了一封介绍信给《史料》主编,动作是那麻利,哪像一位86岁患有重病的老人。1994年我曾寄赠他一本写我们共同的“学校”咸宁五七干校生活的纪实作品《炼人学校》,他立时回赠了一本他的《未带地图的旅人》。可是临寄到找不到了,一直压在书堆里,这次找出来给了,连同一本《萧乾散文选集》。翻开《旅人》,我不觉心头一热。扉页上“1994年8月”的前面,写着“并附《炼人学校》”。这样一位备受景仰的大作家大名人,又高龄患病,收到一位既非名人又非故旧的普通作者的赠书,于百忙中竟为此细心周到,足见老人家着重和厚待一切人的热肠。
后来,萧老病重住院。1998年5月,我和老伴去北京医院探望。他忍受看疾病的折磨,可神情仍那么安宁。这是一位无论外来的或自身的苦难都打不倒的强者。我问他小龟怎样了,他说住院后没有人照顾,只得送人了。我想到读他的书以后心上一直存有的一个疑问,冒味地问:“您回忆录中多次提到的那个‘小树叶’是不是王××?”他有点惊异地望着我,大声说:“就是她!就是她!你认识?”我告诉他是抗战期间在乐山武汉大学短时间过学,那时同学都知道她是萧乾先生的离婚妻子,女同学都很同情她。他叹了一声:“是啊!我这辈子最大的内咎就是对她。”我问她后来怎样,他说不知道,大概已不在了。他没怪我提出这么个有点尴尬的问题,相反,他沉思的神情显示出严格的自省、诚挚坦荡、光明磊落,令我感动、起敬。临告辞,他又送了我一本他的《过路人》。有事外出的文洁若先生回来了,赶上为我们拍了张合照。照片上萧老像弥勒佛一样笑得那么慈祥。
萧老活到了九旬高龄,该说是高寿。但人的寿命并不仅仅是一个数字。每个生命包含有各自的质量。萧老的一生,质量之高,密度之大,底蕴的深厚,非寻常人可比。他曾备受冰雪的考验,但也享有过阳光的抚慰,尤其在晚年。他把自己丰富的阅历给绘成绚丽多彩的图画,那枝化腐朽为神奇、变呻吟为笑谑的笔,书出了生动鲜活得令人叫绝的词章。这财富,他留给了他深爱的祖国和人民。我们得到了这赐与,要感谢萧老那既超然物外又奋发进取的人生态度,自然也要感谢使他得以施展的二十年。就文学语言来说,我以为,萧乾先生和老舍先生是现代汉语文学的两枝奇葩。他们的文风有不少相似之处。我估摸,这和他们的人生路途相似有关。都来自民间底层,又都超越了底层的局限,跃升到文化的顶端。然而树冠从没和根系分离。悠游于高层文化氛围,却时刻不忘倾听底层的声音。这上下交融的有机结合,使他的文字既俚俗却摆脱了油滑,又高雅而免除了书卷气,成为京味语言的极品。